道湖是40年前长沙东郊一个小小的傍水村落,是我外婆家几代人居住过的地方,也是我们家曾经寄居的地方,更是我童年的乐土。如今这一地域名称早就随改革开放的历史变迁消失了,然而她留在我童年记忆中,那耳闻目睹的许多传奇故事却并未如烟而逝,相反却历历在胸,越发的明晰。这次回长沙,站在如今气势如虹,气象万千的高桥大市场的西大门,望向一派欣欣向荣的商贸景致,想着这里曾经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心里五味杂陈,脑海中又浮现出儿时在道湖生活的一幕幕往事来。

道湖是一个大概不足三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它的西北面是一条源远流长,水色沌清的水渠,水渠通向浏阳河,终年四季把滚滚清流潺潺地流向村子南面的一口偌大的水塘,这口水塘被人称作道湖,虽然它远不是江河湖海中“湖”的概念。外婆家和向水而居的三十来户人家及附近的乡邻也把这个小小的村子称作道湖。村子的东北面是两棵古老而巨大的樟树,据说这两棵大樟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啦,树干粗大,即使七八个壮汉伸长双臂也围不拢它。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把大半个村落全都给罩了个严实,枝摇叶动便露出村里青堂瓦舍的峥嵘古朴,屋脊山梁。无论是炎炎盛夏它那匝地的浓荫,还是凛凛冬日枝叶筛下的斑驳阳光,这两棵古老苍天的大樟树都是孩童的乐园,大人们休闲聊天的一方世界。大樟树藏着多少神秘的故事,我不知道,但从老人们那一明一灭的水烟袋里,却总也有它永不止息的传奇。


(资料图)

我的父亲是国民党第四军某团部卫生队长,1949年春夏之交,他所在的国民党第四军在浙江湖州至安徽广德一带被我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长江防线,他们全军覆没,除了死亡,活着和受伤的全成了俘虏。当时解放军正英勇挺进南下,部队亟需医护人员,而抓获他们的解放军28军某团部卫生队长又恰是父亲的老乡。这位热心仁义的老乡苦劝父亲随他们南下解放全中国,可父亲执迷不悟坚持回长沙寻找母亲和姐姐们。没办法,他老乡只好开了路条,送上盘缠,让父亲回了长沙。当时,父亲一是念及妻子女儿,二是因他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给外公寄了许多钱,让外公在长沙置些房产,做好了战败安家的打算。谁曾想外公把这些钱为道湖的舅舅娶了亲,剩余的以母亲的名义购置了少许田产出租,以保障母亲和姐姐们的生计,同时在道湖为母亲和姐姐她们搭建了两间茅草棚。这样,我们的第一个家就在道湖安了下来。

这也许就是命运使然吧,父亲的执迷不悟,沒投诚解放军并随他那个解放军团部卫生队长的老乡南下,而是以国民党俘虏的身份回到长沙,从那时起父亲便成了新中国历次政治运动的资深运动员。而他那个解放军团部卫生队长的老乡,解放后做了河南省爱国卫生委员会的主任,官至正厅级。父亲从浙江湖州回到长沙,在长沙火车站被抢了个精光,空着两手衣裳褴褛回到道湖。父亲回到道湖不久,长沙和平解放,母亲名下的几畝田产被政府没收,划了个小土地出租主的成分。父亲不事农耕,又无其他技能,一家几口要吃要喝,日子便捉襟见肘,分外艰难。而嫌贫爱富的外公就对父亲颇多责难,母亲夹在中间,很难做人。只有外婆常瞒着外公,偷量些米面暗地里送往家中。好在父亲原在长沙读医学时的同学和旧友还能在父亲艰难苦困中扶贫济困,家中的日子方才撑了下去。当时长沙刚解放,许多机关学校急需医护人员,加之父亲回长沙时在政府备案了身份,很快父亲就分配在省属长沙的一家公立完全中学任校医。家里捉襟见肘的生活也才有了些改善。

父亲回长沙的次年给了我生命,父亲说不上的喜悦,因我上面几个全是姐姐,父亲的思想还是传统的。我的出生给道湖贫困的家带来了许多欢乐,母亲也因父亲有了工作而少了许多的忧愁,至少外公没有机会责难父亲了。几个姐姐帮着母亲喂养我,我很快成长起来。但外公并不怎么待见我,因为他有个大我半岁多的长孙。只有外婆喜得合不拢嘴,往家里偷偷送米面的时候比之前更多了些。外婆是个孤儿,是在长沙育婴堂长大的,她在育婴堂结拜了个好姐妹,我称之为姨外婆。而刚好姨外婆的女儿也嫁在把家安在道湖,一个从国民党军队下来的理发师。这个理发师好像抗日战争胜利后发了笔财,手头富裕,于是他离开了国民党部队,在道湖安了家,娶妻生子,日子过的很滋润。他和父亲又是老乡,有这双层关系,我家与这个姨妈家关系十分要好。这个姨妈家也没少接济我家。姨爹是个略胖又慈祥的人,总是笑眯眯的,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话。他说他的老家是河南禹县,离父亲的老家河南太康大约200多公里吧。他还说禹县是山区,盛产煤,那里比父亲的老家要富庶多啦,父亲的老家是黄泛区。当年蒋介石为了淹日本鬼子,扒开了黄河,结果鬼子没淹到,却把河南的老百姓淹死了成千上万,造成了尸骨遍野,饿殍载道,千里汪洋,举目哀鸿的历史悲剧。姨爹有一手理发的好技艺,他不关心政治,只凭手艺吃饭,挑着理发挑子,走南串北,奔东往西,每天有几个活钱的收入,自在逍遥。他常说他不比我父亲,我父亲是白面书生,死要面子活受罪,要是当初随那个老乡参加了解放军,如今就是南下干部了,多体面。他还常说,你外公太凉薄,拿了你爸的钱为你舅舅娶女人,给你妈买的几亩薄田也打了水漂,给你们在樟树下搭的两间茅棚也难挡风雨。你舅舅也不是东西,比你外公更孤寒,自私到家了。你舅妈是个风骚的女人,竟然勾引你外公……。

“你胡浸么子,种了一杯马尿就泄块子,还当着大姐崽女的面胡浸,你怕他们细伢子不懂啵?赶紧洗澡上床挺尸去!”每每我们听慈祥的姨爹告诉我们这些,姨妈都要断喝笑眯眯,有几分微醉的姨爹,然后笑着对我们说:“别听你姨爹泄块子,他讲醉话,好崽,回去吧,等下子!你姆妈又要来找你啦。”

而姨爹却也并不惧姨妈几句叫骂,反而把我搂在他怀中,夹起一块辣椒炒香干喂进我口中,还用满是酒气的嘴亲亲我的脸说:“我就喜欢红伢子,聪明伶俐,比我树伢子乖巧多啦!”

姨爹口中的树伢子是姨爹的大儿子,那时姨爹有一女一儿,女儿叫玉根,儿子叫树成。树成大我半岁,我们是亲密的童年伙伴,几乎天天都在大樟树下玩过不亦乐乎。我们把活蹦乱跳的蚱蜢装在小小铁盒中,想给它们一个安静的家,结果第二天,打开铁盒一看,蚱蜢全死了。我们伤心了好一阵,尤其是树成哥口里咿咿呀呀好一会儿,便在大樟树下挖一小坑将头天还活蹦乱跳的蚱蜢埋了。我们还玩叠纸船的游戏,叠好的纸船从樟树下的跳板上放入道湖渠的水中,看着一条条小纸船在水中漂漂摇摇,顺水流向远方,我们别提有多么高兴。我们还刨泥土和水摔泥巴捏泥人,我们为捏好的泥人取名,叫明志、罗宝、大根。这三个名字是樟树下一户人家三兄弟的名字,因明志专们来吓我们,罗宝还揪过树成哥哥的耳朵,把树成哥都揪哭了。只有大根最和气,他还时常从樟树渠边的跳板上洗菜上来,把他们家做菜的秋萝卜给我们吃,那经霜冻以后的秋萝卜,手指般大小,甜丝丝的,十分好吃。每每大根放下洗萝卜的竹筐,在他腰围裙上擦擦冻得鲜红的手,用手指捏捏我同样被樟树下很劲厉的秋风吹得红通通的脸蛋,然后慈祥亲切地摸着我的头说:“红彤彤,冷不冷?去我灶屋角下札札火去啵?”

我回答他:“我不去,我要和树哥哥检樟叶哩”。

这时,大根会睁着一双很慈祥的大眼,有些失望地看着我说:“捡吧,你看这片叶子血红血红的,给你。”说着他将那片血红的樟树叶递到我胖胖的手中,慈爱地望着我,提起竹筐走回他那紧靠大樟树的家中。多少年后,他那双慈爱又明亮的双眼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底里总是有股子暖流,感觉格外温馨。我不太明白大根为什么那么喜欢我,我问过母亲,母亲的回答很简单:“他们三兄弟都打了一辈子光棍,稀罕小孩子吧。”

村里有个叫廖明汉的精瘦老人,他曾做过土匪,也当过旧军队的伙夫。后来他用积攒的光洋为他光顾的妓院一老相好,赎了身,把家也安在道湖的大樟树下。他最会讲故事,烟袋锅里的故事常常源源不绝吸引着村子里的大人小孩。而每每他经人们催促讲故事的时候,他那个颇有几分姿色的老婆,便贤惠地拎来一包壶茶水,拿来五六个茶盅,搬来几张红漆斑驳的长条凳,安顿乡邻老少听故事。那时,廖明汉夫妇正值中年,因而我们小孩子便亲切地叫他们夫妇为廖伯伯,廖伯妈。廖伯伯讲故事的时候,廖伯妈便手抓着一把自己晒干的南瓜子或是冬瓜子,边嗑瓜子边听故事。小孩子也馋她手中的瓜子,但她总说,小孩子是不能嗑生南瓜子和冬瓜子的,嗑了会聋耳朵的。我们也就不再边吞口水边听故事边瞄看她优雅地嗑瓜子,而是专心致志地听廖伯伯讲故事。廖伯伯讲大樟树藏美女蛇的故事,讲樟树精变仙女的故事,讲樟树树冠神仙聚会的故事,这些故事常常让大人小孩都入了迷。有时候,廖伯伯会伸出脚丫子,让小孩子们为他挠痒,也会让稍大点的孩子为他捶背捶肩。他便越讲越来神采,唾沫飞溅,而且嘴角边也会聚上一坨白色的唾液。我那时很不喜欢坐在靠他近的地方,心里有几分厌恶他横飞的和积聚在嘴角边的唾沫,但又对他绘声绘色的故事,心弛神往。

后来稍大些,上三年级时看了《山海经》、《聊斋》等许多鬼怪和章回的连环画,才回味过来,廖伯伯的故事大多取材这些书籍绘本。廖伯伯还喜欢讲他在山里做土匪,在旧军队当伙夫的往事,那些事其实也很稀松平常,但经他口舌一播弄,竟然是神奇美妙,津津有味。大人们听他讲这些旧事时,还不断起哄撺掇他讲迋窑子的旧事,让他讲是如何和老相好云雨风流的。往往这时,廖伯妈就慌忙起身,借口要洗衣、择菜、淘米而离开。而廖伯伯也微红着脸说:“伢妹崽子在这里呢,哪里能讲那些个八卦。”而有些大人就赶我们去樟树下寻蚂蚁,找蝉蜕,于是我们便也就离场去樟树下疯玩去啦。小孩子走后,那些大人们便围拢在廖伯伯身边,津津有味地听他讲那些风花雪月的段子了。

后来我爱上看书,着迷中国的神怪小说、章回小说,我想廖伯伯应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吧。再后来廖伯伯这两口子,自然没能够躲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听说廖伯伯被打坏了脑子,疯了。每每拖他去批判游斗,他总是躲在大樟树一处干枯空洞的树洞中,筛缩在一张破烂如网的烂棉絮里,撕扯棉絮吃。只到后来枯瘦如柴,死在大樟树的干枯树洞中,口中还塞满了烂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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